到绍兴，焉能不喝绍兴黄酒？

　　盛夏，小雨，街口，大树。大树下是一座小桥，上得桥来就是酒店的二楼。门口对联：

　　三尺短桥隔闹市

　　一带流水有酒楼

　　选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下，看雨中的市井，行人不急，各张雨伞，绿树长街，店铺井然，人家房舍，黑瓦白墙，浑如吴冠中画的江南。绍兴多名士，自古皆然：王羲之、陆游、徐渭、蔡元培、鲁迅、秋瑾，画《开国大典》的董希文，都是绍兴人。店家来问要什么酒菜，当然是绍兴黄酒，还忘不了像孔乙己一样加一句：酒要温。

　　酒上来，看多时，方才小心喝一口。是的是的，应该是孔乙己喝的，魏连喝的，酒入喉，热热的往下走，似辣似甜，几乎所有关于绍兴酒和绍兴的记忆都鲜活起来。于是就一面喝着一面享受自己的回忆。

　　酒楼上客人很少，邻座的一个老者也和我一样凭窗喝酒，黑黑瘦瘦，精神很好，看我背囊不小，知道是外乡人，问我哪里人，我说山东。老人说他在山东当兵时候支过左，在临沂。哦，应该是马陵山游击队———文革时候一个造反组织，闹得很厉害———我说。对，对。老者没有想到我会知道这个，很是兴奋。我问老者是绍兴人吗，老者答是上虞人。我和老者互相敬酒。

　　江南，那样的天气，那样的地方，那样的人。

　　第二次到绍兴的时候，是几年后的秋天，到咸亨酒店门口看看，喝酒是不能在那里的，太闹。选了一家临水的酒店，窗下有乌篷船欸乃摇过，还是黄酒，菜是绍兴的臭苋菜炖鲜豆腐。午后艳阳，水中倒影。老树扶疏，小桥流水人家。看水看船，不觉欲醉。花看半开，酒喝微醺，眼前景和店里唱着的绍兴戏似乎都可以佐酒。

　　大理好风物。白族人最多。原来不知道大理盛产梅，只知道那里盛产大理石。在一家白族人开的酒店里，看到老板有很多梅子酒摆在货架上，不禁称赞，一是觉得没有想到大理的梅子这么出名，我居然不知道，还有就是称赞老板的手艺，把菜和酒都做得这么好：我在那里吃到了清炒的石榴花。石榴花苦，但是老板却做得一点也不苦，匪夷所思。于是称赞。老板也是爽快人，取下自己泡的梅子酒叫我随便品尝，不取分文。受宠若惊，连忙道谢。大理人的好客和爽直可见一斑。

　　云南还有一种酒，叫杨林肥酒，绿色。蒸酒的时候就在上面挂一块肥肉，所以叫肥酒，喝来别有风味。到云南的时候没有机会喝肥酒，是在北京喝的。

　　前门外，大栅栏，集中了许多的百年老店，张一元、同仁堂、瑞蚨祥、内联升，每次到北京都愿意到那里溜溜。走走看看，想一想这里发生过的种种历史故事。

　　中国的第一部电影也是在这里拍摄的，就是这条街上的丰泰照相馆。为了在丰泰照相馆门口留影，我半夜跑去，把照相机放到地上自拍，照片出来，闹鬼似的。

　　大栅栏西头，有一家商店，就叫云南商店，门面不大，但看来来头不小，楚图南题写的店名。里面专卖云南特产，应该是为居住京城的云南人准备的，想想云南的青山绿水，看看北京周遭的华北平原，他们想家的时候应该来这里看看。

　　人的口味是从小养成的，人想家多是胃想家，到这里几乎可以买到所有的云南调料。我也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杨林肥酒。不贵，买一瓶，到了旅馆，就了一点小菜喝了一点。剩下的大半瓶就丢在那里了。好喝吗？说不上来，但我分明感觉到了云南。

　　我不好酒，但是我愿意了解酒。但凡看到奇奇怪怪的酒，我都愿意尝尝。

　　有时候，朋友送的酒多了，或者是买的多了，我就转送给好酒的朋友。朋友的老婆一直反对他喝酒，有时候，夫妻两个一起来做客，我把酒送给朋友，朋友小声说不行不行，老婆在，不敢要。我说好说，看我的。我到厨房拿了菜刀，大喝：你拿不？你不拿我砍你！朋友对老婆说，你看你看，我不拿，他砍我！怎么办？

　　好像是古往今来的老婆们都反对丈夫喝酒。《世说新语》载：刘伶好酒，他的老婆就一遍遍苦口婆心地做思想工作，刘伶终于答应戒酒了。老婆大喜，连忙摆上酒肉贡品在神案上，说你要发誓，从今以后再不喝酒。谁知刘伶跪在神案前，正要发誓，案子上的酒又让自己忍禁不住，口中念叨：“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又是大醉。

　　早就知道湖南米酒不错，第一次却是在桂林喝的。游桂林时，天正盛夏，那天夏至，午后，仿佛是天空中到处都是太阳。广西的冷饮很多，清补凉、烧仙草、龟苓膏，走走吃吃，倒也不错。看到湖南米酒是在冰柜里当作冷饮卖，很是惊奇，买来一尝，又凉又甜，几无酒意。后来，在北方，也常买些湖南米酒，冬日寒冷，米酒烧开，喝酒暖身。

　　湖南米酒、绍兴黄酒应该是我们的正宗中国酒，现在大行于世的白酒，那是我们元朝时跟阿拉伯人学的。蒸馏，提高了酒的度数。宋朝时，喝的酒还应该是现在黄酒一类的酒，所以武松才能够一喝十八碗，豪气冲天，上得冈来，打得猛虎。要是现在的白酒，还不把他自己先放倒了？

　　喝酒要的是气氛，一人独酌的时候有，比较少。大家围坐，一起喝酒，有时候喝的就不仅仅是酒了。有时候，喝酒为的是议论，有时是抒情。喝酒议论，大多是有事相求，不好开口，于是酒就成了最好的媒介，先礼让，入座，喝酒并不说事。说一些天南海北的风花雪月，渐渐酒酣耳热，肝胆相照，铺垫得也差不多了，该说的话也就顺理成章地出来了。说的不觉拗口，听的不觉突兀，大家能到基本上成不成都有八成。这种议论型的喝酒非常好玩，谈笑声高，恭维话多，礼节讲究，分寸尽量拿捏得准确。这场面喝的哪里是酒啊？喝的是计谋和权术，最典型的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鸿门宴，酒宴之上，刀光剑影，还不忘举酒祝福。

　　一人独酌，喝的是心情，是良辰，是美景，是得意或失意，不单单是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书写了酒里的无奈，醉酒的贵妃“呀呀啐，哪个与你们饮的通宵酒？”说的也是自己的苦闷。

　　最好的酒应该是和好朋友一起喝，或是雨夜天寒，听那冷雨点点滴滴敲打着屋顶，孤一九，和老友对桌而饮，酒，想起来就喝一点，没有敬，没有劝，几乎就是静坐的装饰。或者是对良辰美景，有故友相访，不喝酒对得起这一份情谊吗？

　　前几天去梁山，和梁山朋友喝酒，梁山朋友好喝酒，但不强劝朋友，随意而喝，尽兴而已，妙哉妙哉。

　　山东人好喝酒，也好劝酒，恶酒急劝，殊为不雅，且言曰：孔孟之乡，礼仪之邦，不喝不好。其实，古书上不是老早就说过孔夫子“惟酒无量，不及乱”的话吗———看来，老人家还是反对人无节制地喝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