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村青年到爆炸案嫌犯名人故事
时间: 2023-06-04 01:18:16 人气:141
打工仔欧长生蹿出公交车之前,点燃了他随身携带的蛇皮口袋。他所乘坐的这辆广州市301路公交车瞬间燃起大火,最终导致2人死亡、37人受伤。
16个小时后,广州警方在一处广州城中村的网吧里将欧长生抓捕。警方同时怀疑,欧长生或与一个星期前武广高铁衡南云集路段铁轨破坏案有关。
这个身高一米七、身材瘦削、面色偏黑的25岁山村青年,此前的生活虽然艰苦、辛劳,但他对未来也并非没有希望。他曾想过将来自己经营一家装修公司,甚至在县城购置了一套面积达129平方米的大户型,比哥哥的婚房还要大。
显然他已不可能再拥有这些“未来”了。
他用这种极端的祸害社会的方式,将自己的生活定格在了2014年7月15日。
被遗忘的山村
“长生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欧长生患有精神疾病的母亲含混不清地念叨着,时不时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拉着人说,“你让他回来。让他回来。”
“长生犯的事一辈子都回不来!”欧长生58岁的父亲欧迪林大声嚷嚷着。除此之外,他就坐在一旁不停地抽烟。他也瘦,又黑,一看就是长年下地干活又老实巴脚的农村人。
“警察来过,记者来过,里里外外全搜了个遍,也问了个遍。”他拉开欧长生的衣柜门,“你看看,除了几件衣服,什么也没有了!”
7月16日,欧迪林在卖菜籽油回家的路上接到了电话,村党支部书记陈少华在电话里告诉他:“你家长生在广州把公交车点着了!”他急匆匆赶回家,进门就看到了满屋子警察。
在此之前,衡南县近尾洲镇诸雅村鲜有外人到来。这里属于衡山山脉的丘陵地带,从近尾洲镇到诸雅村,30公里山路,骑摩托车近两个小时。村子就建在山里,房屋散落在山丘间,在村子最西头的小山丘上就是欧家,一幢上下五间的两层小楼。
直到2012年,村里集资修路,诸雅村才有了一条像样的村公路。欧迪林一家为修路捐了3200元钱,不过,村公路在离他家1公里处戛然而止。因为欧家住在山上,从水泥公路下来,还要走上半个小时,蜿蜒的基本靠摩托车的车辙形成的山路,隐藏在没过膝盖的野草间,时不时有一两位满头白发的老人,颤巍巍地挑着扁担,缓缓而行。
诸雅村有900户人家,但自从上世纪90年代打工潮兴起之后,年轻人全部外出,如今全村仅剩下200多人,大多是老人。
靠着4万元衡枣高速征地补偿款,欧迪林用三年修建了现在这栋房子。房屋外墙贴了瓷砖,但内部几乎没有什么装修,只有几个老式的柜子和床。一楼是欧迪林夫妇的房间,欧长生住在二楼整栋房子中最好的一间,一张1.5米的双人原木大床,一套深棕色的组合衣柜,床脚的电视柜上,还摆着一台32寸的液晶电视。房间主人不在时,电视被仔细地用塑料外套罩着。欧迪林说,这些都是欧长生在两年前用打工赚的钱买的。
欧长生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上面有一个哥哥阿东,和一个姐姐阿梅。欧母在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患上了精神疾病。当地人说,是因为土地纠纷与村里人打架,把头脑打坏了。
女人生病不能干活,还要养活三个孩子,欧家的日子不宽裕,主要靠种地。欧迪林偶尔外出到临近村镇做些“补锅”的活计,贴补家用,但因为家里有病人,也不敢出门太久,一般不超过10天。
像大部分农村家庭一样,每个成员都要干活。欧长生还是小孩子时,就开始放牛、做饭,在父亲出门时,照顾生病的母亲。
但除此以外,家人们彼此之间并没有深刻的记忆。欧迪林翻来覆去只有几句话,“不爱说话,不玩火,不玩水,很省心。”姐姐阿梅的印象则是:“很乖巧,从不惹是生非,春节去外婆家玩,表哥吓唬他,他就会钻到桌子下面,并不生气或报复。”村民们的印象则更加概括:“就是个普通得没什么特点的小孩”,“很老实的年轻人”。
欧迪林唯一操心的是小长生不爱读书。欧长生读书的小学在两公里外的红叶村,每天上学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外加成绩不好,欧长生经常逃学,欧迪林批评他,他就趴在桌子上不说话,说重了,眼泪就掉下来。好在,逃学的日子,欧长生也不在外面乱跑或四处打架,他就留在家里干活。时间一久,欧迪林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不爱读就不读吧”。
大概到三四年级,欧长生便再也不去学校了,在家专职照顾两头牛。长到十三四岁后,欧迪林送他到镇上学修摩托车,想着可以就此学点本事,但干了几年后,仍然是打杂,欧长生便不再学了。
城市里的陌生人
他想出门打工去。
2004年春节之后,16岁的欧长生就跟着姐姐和一伙乡亲们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在广州打工的衡南人大多从事家庭装修行业。欧长生也跟着一个先到广州的远房舅舅学习家装。没想到,读书不精进,他对做手艺活儿却很灵。与他一起做学徒的表哥刘权军说,欧长生是他们那一批最勤快的,学徒工一般只做些重体力活,扛沙袋,抬瓷砖,别人有时会偷点懒,但欧长生从不,百十斤的重物二话不说,背着就走。
欧长生也很快展现了在木工方面的天赋:别人往墙上装一块装饰板,往往要量尺寸、切割、比对、再不断微调,才能完成,但刘权军说,欧长生基本用眼睛看看大小,量一次尺寸就能搞定;做梯子,普通的方法是用尺子量梯板之间的距离,欧长生的办法是根据使用者的步幅跨度来量,又快又实用。
最初在广州,欧长生住在一个叫墩和村的地方。这里是白云区的一处城中村,距离爆炸的301公交车站台不过百米。一般城里人很少知道,在热闹繁华的广州大道边,只要拐一个弯,就进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当地人盖起五六层小楼,隔成窄小的单间,每月几百块钱租金,专门出租给进城务工人员。建筑布局很单一,一个院子,一个大门,中间一个天井,四周全部是隔成一个个单间的屋子。楼密,窗子也照不进阳光,房间内阴暗、闷热并且潮湿。
村内的“街道”多是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暗巷子,到处贴着“出租房屋”、“20m宽带”的广告,就在头顶上方一尺的空间,从四面八方拉来的电线乱成一团,垃圾遍地,在广州潮热的天气里,很快就沤臭了。白天,太阳灼人地照着,空气中飞扬着机油味道;到了傍晚,打工仔们回来了,趿拉着拖鞋、手拎着外卖,踢踢瞠瞠地从巷子里走过,电动车、三轮车的喇叭刺耳地啸叫着,空气中弥漫着油炸食物的味道。
聚在一起的打工仔,大多是老乡或工友,但无论哪个人群,话题是一致的:赚钱。
“广州赚钱广州花,根本不能赚到大钱。”一个人抱怨,“打工什么也不能改变。”另一人反驳:“不管怎么说,广州还是有机会能赚到钱。”
他们为着自己心中的发财梦,奔忙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早晨6点,他们已经出现在工地,一直工作到晚上八九点钟,乘坐末班车赶回住处,休息下来,往往已接近午夜。只要有活儿干,上海、杭州,无论哪里,他们带上工具,坐着火车就去。对于他们来说,做工,成了人生唯一的目的;赚钱,是人生最大的目标。
但欧长生更加省吃俭用。工友们说,有活儿时,他大多数时间都吃住在工地,在装修的住宅或商铺的地上,一个铺盖卷就可以解决全部问题,既省了饭钱,又省了交通费。
既擅长做木工,又年轻勤奋,欧长生可能也暗自有了自己的“梦想”。一起做工的伙伴们回忆,他曾经意气风发、半开玩笑地对大家说,“以后我要成立一个装修公司,你,来做总经理助理;你,来做工程部经理。”
为了更接近精英的形象,欧长生打工后的第一个春节,给自己买了一套西服,还配了领带、皮鞋。虽然西服对装修工来说几乎没有用处,但他穿着这一身接近都市人的打扮,春节回家,或去相亲。
相比其他打工者,装修工人收入尚可,最初每天50块工钱,后来涨到每天200块钱,欧长生因此存下了一些积蓄。姐姐阿梅记得,欧长生第一年到广州打工,就赚了6000多,除了日常零用,剩下的全交给了父母。
他甚至也不像其他打工仔一样,急着找女朋友。在表哥刘权军的记忆里,即便兄弟们聚在一起聊女孩子,欧长生也很少参与其中。2007年,曾经有人给欧长生介绍了一个女孩,他拒绝了,“我还小,不想谈恋爱。”
欧长生固执地沿着打工仔的道路继续前进着:赚了钱,下一步,是买房。
2012年,哥哥阿东在衡南县城买了一套房子,117平方米,单价每平方米1850元。他建议欧长生也买一套,“以后好找老婆”。欧长生选择了一套129平方米的大户型,加上税款总共27万元。这超出了欧家以及欧长生个人的负担能力。
但欧长生有自己的打算,他曾在电话里对哥哥说:现在做木工活还挺能赚钱的,如果天天干活,一年下来做个300天,可以赚7万块,三四年也就能还清房款了。当时,楼盘还在建设中,欧长生预计收楼要在三五年之后,到时他的房款也存得差不多了。
2013年春节,欧长生交了3万元订金。欧长生因此干活更加卖力了。刘权军说,“就算正月初四有活,他都会赶回来做。”
生病后,整个人都变了
2012年年底,欧长生在一次干活时,不小心闪了下腰,他也没放在心上。“做我们这行的,经常闪到腰、扭到腿,养几天就好了。”刘权军说。
半年之后,欧迪林忽然接到小儿子的电话。欧长生在电话里告诉父亲,说他的腰疼经医院确诊,是腰间椎间盘突出。
刘权军那段时间和欧长生在一起。他记得,那时欧长生只要弯腰,脑门立刻渗出一层汗。他做不了装修工了,便转行去做保安,但因为无法久坐,保安的工作也没干多久。
为了节约开支,欧长生从墩和村搬到了城北的另一个城中村——鹤边村。这里是刘权军介绍的,同样一间30平方米单间,租金要便宜一半。雪上加霜的是,由于经常睡在地板上,欧长生又患上了慢性关节炎。而且,因为买房,他身上已经没有什么积蓄了。
但是,亲友们除了听到欧长生抱怨“腰疼,没法干活”以外,并不太了解他的病情。
在海珠区赤岗一家医院的门诊系统里,记者找到了欧长生去年以来的就诊信息:从2013年的8月19日至2014年2月27日,欧长生以腰痛为主诉就医7次,6次骨科,1次急诊科。最为集中的12月里,他先后在医院骨科治疗4次。
门诊诊断是清晰的:腰椎间盘突出——一种常见中老年人骨退行性病变。“年轻群体如果得上这个病,一般是长期反复的外力造成轻微损伤,患者一般是重复体力劳动或重体力劳动者居多。由于病变,患者会产生腰部疼痛,一侧下肢或双下肢麻木、疼痛等症状,会影响劳动且需长期治疗。”该院一名主治医生介绍说。
“就是这次生病,我感觉他整个人都有点变了。”欧迪林回忆,之后儿子曾返回家中,父子俩交谈间,他明显感觉儿子情绪非常差。“他说,怎么这么年轻就得了这个病,这以后还怎么办啊!”
那是去年9月的事情。欧长生两次回老家休养,前后有2个月,不见好转。今年春节后,儿子返穗前曾对父亲说:再去只能找份轻点的工作了。
但在广州,换一份工作并不是容易。欧长生不能久坐,无法胜任流水线上的工人或保安,而他除了擅长装修木工之外,与现代生活基本绝缘。他没读过书,不会打字,平时上网就是看看电视剧,上qq也只用语音。今年年初,刘权军带着他新买了一部智能手机,他不小心把手机弄成静音后,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就认为这手机坏了。
在这个打工十年的城市,欧长生对大街小巷都极为熟悉,尤其是装修领域主要覆盖的楼盘、商铺;然而当他突然被迫停下脚步时,这个城市又是陌生的。他从来没有跳出固有的圈子,也没有真正改变过自己的生活。
在工友刘勇看来,欧长生重返广州后,做什么都不再积极,整个人散漫、恍惚,本来不抽烟,也开始学抽烟,就连约他出来吃饭都困难。“得病以后,他就有点孤僻了,整天在家里,不愿意与人接触。”刘勇说。
即便是平日关系亲近、经常约欧长生吃饭的刘权军也很难再见到他。刘权军最后一次见到这个表弟,是5月下旬。当时,刘权军带着欧长生打了几天零工,专程把工钱给他送过去,顺便请他吃了顿快餐。这之后,欧长生对刘权军“电话都不接”。有两次,刘权军不放心,打电话给欧长生问问情况,欧长生冷淡地说了句“睡觉了”,就挂断了。
欧长生反驳说:“有病又没活干,有什么意思?”
搬到鹤边村后,欧长生几乎避不见人。新的住处没有电扇,刘权军打电话让欧长生去他那里取,欧始终没去。刘权军也猜到了。他说,欧长生不会上门来取的,除非给他送过去。
“长生自尊心很强,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他说,“长生有次向他姐姐借钱,后来就因为不好意思上门去拿,最后也没借成。”
春节后再回广州,欧长生几乎整日窝在房间里。李强曾与欧长生在墩和村合租,他说欧长生生病以后常在家一待就是一整天,饿了就煮碗面对付一下。“他胃不好,所以经常吃面条。”李强告诉记者。刘权军曾劝他,“回老家养病,至少开销少一些。”但刘权军知道,在村里,如果一个年轻人待在家中,会被人指指点点,认为没有出息。
他躲着别人,别人仍忙着在既定道路上奔跑,久了,欧长生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只有姐姐阿梅发现了欧长生的变化。
今年春节后,阿梅不止一次听老乡们说,欧长生和别人玩斗地主输了钱。她开始不以为然,以为是像以前一样,休息时打打小牌。直到后来有人告诉她,欧长生“几千几千地输,眼看积蓄就输光了”,她才紧张起来。
阿梅最初想把弟弟的钱“骗”过来。“我家里在装修,你借我1万块钱。”她打电话跟弟弟说。欧长生爽快地答应了,但后来又说“账号有问题,钱打不过去”。阿梅催促了几次,欧长生不耐烦地回答:“我没剩多少钱了,又要看病又不能工作,要留着自己花。”
阿梅于是几次三番在电话里劝弟弟不要赌钱。姐弟俩的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事发前20多天,欧长生在电话里告诉阿梅:“赌钱赌输了两万多。”阿梅生气了,质问弟弟:“干什么赌那么多钱,有钱留着以后娶老婆用啊,自己还有病要治。”欧长生反驳说:“有病又没活干,有什么意思?”
“那么多没手没脚的都找得到活干,你这么一点病就觉得没意思了吗?!”阿梅回敬他。
对话最终不欢而散。
也许是因为疾病,也许是因为赌债,欧长生想到那3万元购房定金。6月中下旬,欧长生返回家中,只待了一天就骑着摩托车出门了,他告诉父母,要去衡南县城退房,拿回定金。
之后的经过,无人知晓,包括在衡南县城打工的哥哥阿东,他甚至不知道弟弟来过。几天后,欧长生又匆匆离去南下广州。
2014年7月15日晚上,根据301路公交车内的监控视频显示,欧长生拎着一个蛇皮编织袋,从流花车站踏上了开往301公交车。19点44分,301路公交车即将进入墩和站,欧长生弯腰点燃了放置在车后门的蛇皮口袋,在车辆进站停车后蹿下公交车。
整个车辆瞬间爆炸,乘客被气浪掀出车厢,浑身是火。
其中有个16岁的高中生,从1岁起就成了留守儿童,每年假期都像候鸟一样奔赴广州探望在此打工的父母;有个9岁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登上公交车,就和母亲被车上喷出的火焰灼伤;车上还有和许多欧长生一样多年在此的打工人,他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打算回到这处暂时的栖息之地,享受下轻松的工余时光……
多少人的生活与梦想,都在这声爆炸中烟消云散。当然,也包括欧长生本人。
16个小时后,广州警方在鹤边村的一处网吧里将欧长生抓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