粒粒皆辛苦心情随笔
时间: 2018-11-07 19:20:00 人气:41
小时候,每逢夏日酷暑,父母总会不厌其烦地搬出同一个问题来考我们:“谁知道伏天啥地方最凉快?”开始的时候,我们兄妹几个简直是七嘴八舌、争先恐后,有说河边的,有说水里的,有说树下的,有说大门底下的,反正都是夏日里我们感觉最凉快的地方。但是,这些说法统统被父母否定了,最后的答案是我们怎么想都想不到的:“厨屋门口,高粱地头。”厨屋门口?高粱地头?笑话!那种热死人的地方怎么成了最凉快的地方?我们愣愣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不得其解。这问题虽然以后再也难不住我们,但个中原因一直像个谜团,堵在我们心口很久很久,直到我们渐渐长大,慢慢体会了人间甘苦。
那时的父母不像现在的我们,他们没有文化,习惯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同样的功课,但是,他们却用最朴实的语言描绘出最真实的感受。厨房门口的凉快,母亲最有发言权。在炎热的夏天,从蒸笼一样的厨房里走出来,绝不亚于从水深火热之中获得了解放——伸展一下累得发酸的腰肢,舒舒服服地透一口气,再用湿透的毛巾扇几下满是汗水的面颊,那种瞬间的惬意几乎是无与伦比。高粱地头的凉爽,父亲体会最深。烈日当头,每每劈完一趟高粱叶,或者剪完一行高粱穗,再或者撂倒一排高粱秆,顶着满头的高粱花子往地头一站,一任微风爬上黝黑的脸膛和脊背,那种短暂的凉爽也几乎是美妙绝伦。现在看来,那种所谓的凉快,都不过是煎熬中的一时解脱,或者是一种别样的满足。
我们常说,三伏不热,五谷不结。由此看来,五谷丰登的祥瑞,不单单是风调雨顺的造化,更是“万物生长靠太阳”的结果,只不过这伏天的阳光太过热烈,虽然普照了万物,但也让躬身田间的农人尝尽了苦头。唐朝诗人李绅身临其境,吟出千古绝唱:“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其中辛苦,除了“赤日炎炎似火烧”的烘托,应该还有“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虔诚。老父亲不懂得诗,但他老人家说的“土里刨食”,我想就是这般辛苦。
我曾满怀好奇地查过“口粮”的含义,一曰“旧时军队、官府按人发给士兵、夫役的食粮”,一曰“每人日常生活所需要的粮食”,但无论哪种解释,都是按人头计算。我个人的理解是,粮为口而生,所以美其名曰“口粮”,于是也有了“养家糊口”之说。粮食于口,不可或缺,而粮食的重要,则主要是来之不易。
有一件小事,至今让我刻骨铭心,甚至一生都不可能忘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家是生产队里少有的缺粮户,一年下来,大部分时间面临的是有口无粮的窘境,真真正正、反反复复体会到了食不果腹、饥肠辘辘的滋味。记得有一年麦收时节,我也就五、六岁的年龄,整天跟着母亲到收完的麦田里捡拾落下的麦穗,毒辣辣的阳光照在脸上、脖子上、胳膊上,像麦芒一样直刺着我稚嫩的肌体和心灵。母亲拎着布袋,我挎着莛篮子,一左一右,或者一右一左,搜刮着不知被人扫荡了多少个来回的麦田,哪怕是发现一个细小的麦穗,甚至是半个麦穗,都如获至宝,就像可怜的乞丐发现了闪光的金元。有一天,我们不知不觉来到离家八、九里地的于官屯村,眼看时过中午,我眼巴巴地等着母亲表态,而母亲却不想把过多的时光浪费在来往的路上,就领我在人家林地的柏树下歇歇脚,随便啃几口随身携带的地瓜干窝窝头,就算吃过了午饭。这时候,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向我们吼道:“哪个庄上的?怎么敢来抢俺庄上的麦子!”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那家伙就已经抓起母亲的袋子。母亲见状,本能地扯住袋子不放,而我,虽然也帮着母亲拉扯袋子,但最终还是和母亲一起败下阵来,眼看着那恶鬼一样的东西抢走了我们的“口粮”。那一刻,我不知道母亲掉没掉眼泪,只听到遍野都是我的哭声,哭声里充满了伤心,也充满了绝望。
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我对这件小事一直念念不忘,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粮食确实得来不易。有时候,我也私下里安慰自己,或许那个强盗一样的汉子也是饥饿所致,于是在感情上选择了宽恕。
毛主席曾经说过:“手中有粮,心里不慌。”简简单单一句话,道出了当年农业、农村和农民的真实状态,成了我们这个农业大国的共识,因为“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饭问题一直是个大问题。但是,吃饱肚子也得看老天爷的脸色,旱了不行,涝了也不行。
1989年是一个灾年,灾情不但离奇,而且登峰造极,现在想起来,心里依然隐隐作痛。那年,梅雨北移提前了一星期多的时间,让中原一带磨好了镰刀准备开镰的乡亲有些措手不及。有种植早熟品种的,一家人慌慌张张把粮食打到了囤里,心里多少有了点底,但大多数人家的大多数麦田都没有逃脱苦雨的折磨,眼睁睁看着一年的希望泡了汤。二十多天的时间,毛毛细雨,绵绵中雨,倾盆大雨,狂风暴雨,还有雷阵雨,就像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妖魔鬼怪,轮番登场,轮番上阵,变着法子让咱庄稼人叫苦不迭。说起来真是奇怪,这雨几乎是天天光顾,就像我们常说的阴魂不散,有时候一天三场两场,上午不下下午下,白天不下晚上下,村南不下村北下,路东不下路西下,没有了一点套路,连天气预报都成了我们的耳旁风。就这样,一个好端端麦收被弄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田间,场里,路上,到处是淋得“死去活来”的麦子,发霉的,发芽的,泡在水里的,冲到沟里的,简直是惨不忍睹。到后来,地里、场里全都水汪汪的,割下来的拉不出去,拉到场里的没法晒,没割的干脆站着就发了芽,形式和境界都达到了极致。那一年,二弟在外打工,三弟在辽宁当兵,除了靠假肢支撑着的父亲,我这个文弱书生和母亲、妹妹以及身怀六甲的妻子都成了主力。有一天,我清楚地记得是太平集,老天爷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脸,我和妻子用地排车拉了两千多斤焐得烫手的粮食到公路上晾晒,又赶到场里和父亲摊开了湿透的麦垛。下午一点多,我正在公路上用木锨翻着晒得滚烫的粮食,听见妻子大喊:“东北云彩上来啦!”我抬头一看,只见乌云滚滚而来,凭经验,料定必是一场狂风暴雨,于是赶紧朝远处的麦场大喊,却见父亲早已行动起来,十分艰难地堆积着摊晒的麦子。我和妻子不敢怠慢,爷爷、母亲和妹妹也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共同演绎了一场“虎口夺粮”的惊险大戏。也不知道累死累活的父亲到底堆起了多少,我们这边刚刚装完袋子,暴风骤雨已经铺天盖地。风大雨急,噎得我们说不出话来,隐隐约约看见一掐粗的杨树、梧桐树拔地而起,断裂的声音凄凄惨惨。一位赶集归来的老汉扔掉自行车,不要命地往我们袋子底下钻,见钻不进去,又赶紧摸起我们的簸箕盖在了头上。这样的场景,我从没把它当成喜剧,因为满世界都飘荡着悲情,满心都是悲怆,哪里还有见笑的心情!就这样,我们吃着难以下咽的“芽子麦”度过了这个丰产不丰收的年份,体会透了“粒粒皆辛苦”的另一种滋味。
《朱子家训》中有句格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和“粒粒皆辛苦”一样,都是在教育世人懂得珍惜,然而,在轰轰隆隆的机械化作业中,越来越多的农民沦为了看客,连不谙农事的城里人也都把下乡务农当成了休闲,“锄禾日当午”与“汗滴禾下土”多是束之高阁,而对于“粒粒皆辛苦”的体检和对粮食的敬畏,也只能在古诗或者故事里找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