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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经典散文

时间: 2018-11-17 23:49:14    人气:45

  寒冷,巧妙地把结冰的水田变成透明的镜面,水田中间结冰较浅的地方生出细腻的裂纹,纹路很细,一如少年白衬衫上绣出的藤蔓。厚的地方白如寒玉,其质清爽宜素而又极具秀骨。雪,不是初开的花朵儿,不是水灵的叶。落入水中的雪为什么还要结出一片冰霜气概呢?冬季的雪花是沧桑词客对经年往事的念想么?是洁净孩童至纯至清的梦境么?不,不是!冰,是老去的雪,是岁月不舍得一饮而尽的情思和念想。

  列车在凌晨3点到达长沙,飞落在车窗上的雨滴让我的心开始呜呜地响,细疼且有震颤之感,如同风吹窗纸一般。我双手合十,手心里是一枚质坚色白的石头,和去年送给她的那一枚相似,略小。湘水长,总觉得我和它之间有什么联系,而事实上我与它之间却毫无关系。初心还在,只是物是人非而已;一泪一弹便成雨,我想没有能维系到地久天长的爱情,明明空负红颜,却为何要对他人再许诺言万千。老了,死了,于苍绿青苔覆石处,将年华生出的记忆和着自己一起葬进一幅老旧的棺椁,不再躲藏,不再回避,不再分离,待坟上花开,又任其落败。

  江南青山点绿水,换乘大客行至毕节三岔口大桥的时候,我隔了日月的思乡之情才开始苏醒过来,贵州山形各别,山与山之间若即若离,不相雷同。桥下的河水绿得有些神伤,其色泽像是浅口青瓷碗里暗绿色的菠菜汤,绵软得如同已老去的温柔,车行速度里再看它的时候,又觉得河水冲击后形成的绿白色水花像高古游丝的描法,画的是宋时临风女子的衣纹,线条细而均匀,山与水之间圆转的曲线正好是女子腰间承华首余芳的银流苏。远处的树是墨色分染而成的翠绿颜色,它不是那种用三分花青和七分藤黄调处的嫩绿,而是加入墨色衬染后的老绿。

  有资历的老者以久经世俗之心来观山水,这时山水早已经不是山水那么简单,它是生命神态与形体的完美统一。老成持重,这个词是相当精到的,只有经过岁月淬炼的心才能品出这大气、典雅、稳重的至美,而我只是泛泛之辈,爱过的人形象鲜明,经过的故事情节曲折,老去的岁月细节丰富。纵然如此,那又如何!我嘴角浮过一丝简略的笑,浅白深红处不见遗憾只有安然。白色的手机安静地躺在口袋里,收不到家人或同学发来的一条消息,我并不为此而感到孤寂;因为我只是水墨画里的留白,或许人世间的冷暖只是一幅自然而然的风景,如果命运不会按照客观规律来加以安排,那又何必拘泥于章法!纵然拉不住时间的快马,期间,若能眼取山光水色之美,若能口食人间烟火之味,若有一人曾经耐心地听我言语,有人曾细细地描过我的名字,若有一人用命深恋过我。如此,何惧将老!

  到普宜的时候已是晌午,下车后的我闻到了玉米穗轴在煤火里燃烧的气味,我一个人拖着行李在街上慢慢走着,马路的那边突然飘下一片缤纷的花,是一对新人放礼炮时喷出的彩纸。伸手去接却接不住,那是刻骨铭心相爱却注定要失去的爱么?我不去张望流动的人群,一点点地,慢慢地,走在我看不清的得到和失去的时光里。我再次转乘一辆茶青色的小面包车在路上颠簸。想来我已不再青春年少,却偏不承认自己正在慢慢变老,也许,我只是在成长。在我上高中的时候,“老”是一个敏感的词汇,高二暑假时,我为侄儿挑选衣服不幸被店主眼拙认为是孩子的家长,以前有些不悦,等我在错失的情感里经受过无法遮掩的伤害,我居然也渴望有个半大的孩子等我回家。

  经过长达四天的旅途,很疲惫。车停下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穿蓝色衣服站在路边等候的少年,他在对我笑,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眼里的真诚,他比之前记忆里的样子要胖出许多。再次见到他,我竟然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朦胧感,他不再是在我背上嬉闹的稚儿,不再是我手把手教写声母的小朋友。侄儿嬉闹道:三年,你好像有点老了,他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我脸上,我瞬间红了脸。

  老远的杉树下我就听到妈妈在唤我的名字,仿佛还是昨日,转眼间,自己竟已完成了从年少到青春的嬗变。我站在翠绿色的杉树下,停下来静静地注视眼前,屋后的梧桐树还在,光秃秃的,像是春天被冷落了的画笔。高枝挑起天空飘过的鱼白,灶台不远处的慈竹也还是绿的。门口的葡萄藤是在我六年级的时候哥哥从屋后桑树边上挪过来的,葡萄叶初生时呈淡淡的白绿,宛似初雪苍苔,淡雅之至。初夏,木条搭制的葡萄架上手挂有指尖儿大小的圆葡萄,葡萄像是湖里吊清的绿水玻璃珠,一清如水。门口李子未熟,鼻观已开,清晨和黄昏,最妙的是果香中有清香,一呼一吸,一吐一纳,仿佛身在烟水荷菖蒲间。若论乡中果子格调,李子居上品,待其老了,熟透了,闻有奇香,味脆嫩鲜美。最美,不过一方水土生长下尝到的滋味。只是时处春节,无叶无果的葡萄早没有初夏时的韵致,果树也孤零零的立在雨里,像是热血沸腾后老去的悲凉。再看老屋的南面,霜打的芭蕉蔫成一份胡乱折叠的报纸,颜色从黄绿到黄白,一层一层向心,好似拼尽全力要躲进谁的心里一般。我记得新长的芭蕉有丰腴的柔软,白中有些稚嫩的淡绿,这株也许是妈妈三年前中下的,我猜它或多或少有些不堪深究的烟尘往事,而现在它慎重地在霜雪里慎重地老去,不悲哀,不留恋。

  回家两天,天空阴沉沉的,下小雨。坐在房间里,仍然觉得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在收拾旧物的时候,发现圆形玻璃瓶还装着五颜六色的星星,里面装满了我十八岁时的故事,一本天青色的古风日记本,一只绑有红毛线的小型弹弓,几封未寄出去的信,一条用牛奶棉线织成的围巾。情感,我明显感觉到她从我的臂弯流转到另一个人的臂弯,悲哀里的爱却一直没变啊!我在岁月的灰尘里藏着爱恋,藏着叛逆,藏着悲欢,我多希望你再回头看我一眼,时间,再看一眼!我在心里默念,只是二十出头心已老,错过了我想见却不能遇见的人,只剩下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为了盛熬制的猪油,妈妈找来一只刚洗净的白色陶罐。

  陶罐很老了,井水从陶罐毛细孔里外渗,水气布满清凉而潮湿的陶罐表面;厨房里半明不暗的柔软光线里嫂嫂在炒辣子鸡,肉香和捣碎的辣椒气味融在一起,闻起来呛鼻又过瘾。我正在炸从宜兴大街上买来的臭豆腐,豆腐厚度适宜,方方正正。用筷子将豆腐小块夹进油开的锅里,豆腐四周瞬间沸腾出精细而均匀的小泡,菜油受均匀,待到豆腐炸成两面金黄的时候。捞出,搁置在形色古雅的小瓷盘内,撒上苗家特制的辣椒面,其味清而不腻,余味无穷。绿色盆里的草鱼遛到没有力气,翻过雪白的肚子,鱼鳃摆成优美的弧线。嫂嫂将鱼除鳞去肠,收拾干净,待白水烧开时放于锅中蒸透。晚饭时,用我高中时购买的寻常青花瓷盘将菜盛好,白酒倒入小碗,碗与桌布呈青白颜色,这样的晚饭更添兴味。菜,烧制到刚好,不嫩不老,这样才入味,饭,和家人吃才有感觉,酒香徐徐入口,酒是竹筒酒,半醉时方能品出山水之清纯,竹叶之青味。

  爸爸说我不再是过去那个心粗气浮的野小子,这次回来他不再苛责我不会为人处世;就在那一刻,我的脸上浮过些往事的欢愉与感伤。小碗盛的是精细的米饭,米粒细软可口,饱满而圆润,这一切,是因为侄儿烹煮得法。喝醉了才明白,这餐餐食用的不是米饭,而是时光。老去,父母何所依,爸爸身板不再挺直,腿脚也不再利落,妈妈的头发像是绿山绿谷里老去的纤藤细草。

  晚饭过后,我们点亮手里的线香花火,像小时候一样的在玩闹。孩子将花火摇成圆满的亮圈圈,我将手里的线香花火点燃,摇成重重叠叠的弧线。手中的花火在黑夜里盛开后老去,如同相聚,又如同分离。我还在怀想喜上柿子树枝的大尾巴喜鹊,还在怀想初一拜山时走过的红泥小路,还在怀想邻家日日跑来的小黑狗。然而,离别就在眼前。

  此去,山高水长。我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跪在父母面前,儿要远行,游必有方。坐在小椅子的父亲腿有些僵硬了,他没能很快扶起我。他起身,老得像一枝深秋里的荻花,苍老,单薄,当我把他拥在怀里的时候,眼泪滴在他的肩头。假装无所谓的我转身拧起行李就走,拉杆箱的轮子拖过路面的声音里,我没回头看注视着我离开的父母,一张机票就能将我满怀跨越万水千山的希望实现。而故乡,是我身世之谜的孤本,无人过问,我也不愿再提起。

  是的,面对着种种的拒绝,我们没有办法逃避,哪怕要面对难堪,自尊受伤,我们哪里还有时间再去哀悼遭逢的冷遇与不幸。我们在岁月里发出不知所以的感叹,将老,已老。或许,这些只是我们还没有奋斗就疲惫不堪的借口,也正是这些借口让我们耽于情感,画地为牢。而失去了的从前,怎能重新获得?

  老,是一溪春水似流年,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当电影《老炮儿》张学军手持军刀,以悲绝的步伐冲过结冰湖面时,我才真正懂得,真正老去的并不是我们,而是用生命在护养我们的父母,我们也和张晓波一样拿自己的成长和父母老去的往事对抗。等我们的岁月也掷地有声地变老,我们能做的仅仅是让他们老有所依吗?而苍老的,只是几十年的光阴吗?岁月怎能不腐?人又如何百毒不侵?也许在岁月里受伤的,不只是我们自己,还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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