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记忆的优美散文
时间: 2023-10-05 05:58:35 人气:70
一直以来,我常常会陷入一种回忆。故乡的那些老旧物件,仿佛都有灵性,像是从静态的水墨画中蹦跳出来一般,以老者的姿态巡视我的脑海。我知道,此时的我像是进入了一种禅境,残留的回忆,会把我带入童年的某个时段。小时候熟悉的事物,开始是什么模样,如今最终还是那种姿态,从未有过任何改变。就像故乡祖祖辈辈留下的老屋,想来想去还是那青瓦青砖墙,虽破烂不堪的容貌。但却历经风霜雪雨,二百八十一年屹立不倒!
回忆像是故乡那条倒流的湘江河,故乡的每个人都在河滩里寻找路径,而路就在石头堆和荆棘丛中。这些年,我从南到北好几个来回,一直在行走,也一直在回忆。“若为化得身千几,散向峰头望故乡”的情愫不知萌生了多少遍。每一次的回想,我都能看到苍茫的“八山一水一分田”的故乡,还有原本井然有序,如今满目疮痍沟沟坎坎里散落的老屋,经丁酉年四月初二上午的强盗进村般地折腾,现在却成了满地瓦砾一片废墟。此情此景,心再一次被震慑,诞生文明和谐的当今,竟然……有禽兽不如的强行蛮横行为,真是令人痛心啊!
老屋的头上顶着青天日月。天是庄稼人的天,湛蓝透亮的长空,包裹着灿烂金黄的大地。或许应该叫滋养,天空滋养着土地,天空就是海洋,雨水都在天上呢,庄稼人都很明白这个道理。日月是捧在手心的,日头一出月亮就没了,庄稼人的脚步也跟着一深一浅地走,故乡人把这样的循环叫做过日子。日子是从老屋里走出来的。我轻轻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就看见老屋里流淌的时间,过去贫穷的日子都在时间的河流中。思绪是逆流而上的,我终于站在了时间的上游。
父亲依旧坐在门槛上,一边抽烟一边编扎高粱扫把。我不知道他是何时喜欢上这项活计的,或许是生活所逼吧,一把扫把三块钱。自记事起他就一直在编扎,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这话是一点也不假的,我小时候的时光,都是父亲编织出来的。我说:“爸,你编扎的扫把可以扫遍全世界了,还编他干嘛?”父亲说:“唉,有用,换钱呀,供你和弟弟妹妹上学,还有要盖新房子,给你娶媳妇啊。”我明白父亲这句话的高度,或许一个穷人活着的意义,就是给子孙后代新盖一座房子。在农村,凡是红砖青瓦的房屋,都被看做富贵和身份的象征,而这也是父亲穷尽一生的愿望。
打我记事以来,父亲的脸上总是挂着忧伤,满脸的褶皱就像山坡上的沟壑一般深邃。我知道,父亲以前走过的岁月是空荡荡的,就像故乡的这座老屋。他赤着脚从那条荆棘路上走来的时候,双脚布满鸡眼,脸上挂着汗水。没有泪水,父亲常说,日子是拿汗水浸泡的,却不是用泪水浇灌的。由此,我终于明白了“贫穷”两个字的含义。就像一棵小草在风雨中拼命地抬起头,所有的泪水和委屈,都是生命历程中的点缀。也许在穷人的世界中,所有关于希望的臆想,都只是生活与生存的垫脚石。
日子踩在穷人的脚下总是显得稀薄。人的一辈子能有多长?父亲当然没有想过。他只知道,自己从一个流鼻涕露屁股的孩童,长到满脸沧桑的中年人,也只不过是眼睛一睁一闭的时间。寥寥数十载的光阴,能叫一个贫困潦倒的家庭变得吃穿不愁,孩子能有学上,却也能改变一个庄稼汉的人生轨迹。父亲有时候也会回想过去的光阴。那时候多好啊,那时候弟弟妹妹还小,全家六口人挤在一间祖父留下的老屋里,吃完一顿再想下一顿的事。日子虽很清苦,心倒是清闲,反正生活不是想出来的,活着就是幸福。再说孩童能有什么烦心的事?早晨从被窝里抽出来,开始与庄稼、土地混合在一起生活,晚上顶着炊烟再回到梦开始的地方。如果真有个好梦,兴许还能吃一顿没见过的东西,听说那东西只有过去的地主老财才品尝过,出过门的都是这么说的。父亲那时候大概对“幸福”两个字眼没有过多的定义。幸福就是有饭吃,有饭吃才能生存。谈什么幸福呢,风雨飘摇的年代,连山川田野都在风雨中瑟瑟发抖,人又怎能奈何得了天?
直到有一天,祖父(在父亲九岁时就不在了)的五弟(我叫他五爷爷)告诉父亲,他必须去照顾膝下无子的堂叔(也就是我母亲的养父),话说得不容置疑。在这件事上,我对五爷爷多多少少有些怨恨,他自己养了三个儿子,父亲也还有两个哥哥,唯独对父亲不公。并不是说,因为五爷爷把父亲过继给堂爷爷,毕竟没有那时的过继,就没有现在视我为心肝的堂爷爷,我是幸运的,父亲却为此受尽了磨难。因为,父母亲结婚后要抚养三个老人(那时奶奶还在),年纪轻轻的,一下要负担七个人(堂爷爷、堂奶奶、奶奶、我、两弟、一妹)的吃喝拉撒睡,在那个年代,日子多艰难啊!在我怨恨的是,五爷爷把一个孩童从家里推出来的时候,未曾给予一丝帮助,哪怕是一捆柴禾、一把锄头。要知道,那时候父亲的家境,用“家徒四壁”这四个字形容都显得苍白无力。父亲在二十三岁时,不得不承担“一家之主”的重任。其实那哪是家啊,跟母亲在两间老屋里过日子就是家。人永远是畏畏缩缩的,饥饿和寒冷从来不会闲着,它们时刻在折磨两个相依为命的年轻人。有时候,父亲会茫然地站在田野上,妄想从岁月深处听来有关未来生活的希望。空旷的田野上除了一阵阵掠过的风,没有半点星光,也没有任何启迪灵魂的回声。野草疯狂地生长,好像任何风雨坎坷都不能寂灭生存的愿望,只要有土地,就有它们生活的动力,父亲从一株野草身上学到了生存的智慧。后来他说起关于野草的林林总总,便不忘感慨一句,父亲说:“人其实还高不过一株野草。”
虽然是老屋,但我家的老屋却很坚固。这样二百八十一年永不倒的老屋,在这个年代可说是凤毛麟角。在这山多田少的贫穷老区,这样坚不可摧的老屋作为家的形象存在,确实很不错了。所以,父亲对我们经常说,我们都是世代住祖辈老屋的人。我知道,父亲肯定是在那个时候萌生了修盖新房的想法。父辈们的时光,似乎要比我在这一辈稀薄得多,父亲二十三岁成家,二十四岁生了我。而这个年纪的我,却只知道把一块石子从岸上抛向河里,看它激起的朵朵浪花。“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用在我父亲身上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自那以后,父亲开始接触各种挣钱的活计。如:父亲早期干过搬运(就是木材上下车),贩过牲口(牛),养过母猪和“兰杭鸡”(全身白毛的),上山割“牛古棘草”做扫把,总之,凡是能赚钱的活都干过。在荒凉的草丛中踩出一条若有若无的小径,径直走向远方。那样的路,父亲走了很多年,风一程雨一程。直到有一天,父亲拖着伤痕累累的腿回到家,再也不愿意离开,他说他想歇歇了。再后来,父亲学会了给人打针。这也难怪,父亲从小到大失去父爱,十几岁又没有母爱(因为奶奶一直跟随二伯父在县城生活),虽然上过中学,父亲的文化在那个年代是很不错的,只是没人指点,那个年代是很注重政治清白的,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贫农,上级政府选调我父亲三次去外面工作,父亲因为舍不得离开母亲,最终都没有去外面工作。因为生存,父亲走过的路有多长受过的委屈就有多深,父亲对此有深刻的体会,所以他选择停下来,守着家里仅有的田地山川,和母亲一起供养我和弟弟妹妹,孝顺堂爷爷、堂奶奶,还有二伯送回来的年老奶奶。直至三位老人幸福离世。
大概是过了很多年,父亲编扎的“牛古棘草”扫把,每次赶集时,在集市上堆成一座山,一把扫把能卖两元,十几年的积攒,让父亲手里有了一叠沉甸甸的钞票。那天晚上,他思量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盖房吧,有房子才有家。可一想到我和弟弟们的学习,便打消了盖房的念头。我能理解父亲的心思,他深知,孩子的教育才是家里的头等大事。房子毕竟还有老屋能住,孩子的教育一定不能耽误。几十年的光阴,也不过是一段布满荆棘的艰辛之路,现在他看到了这条路的终点。此时沉默的他,转身回望走过的光阴,满脸刻满沧桑,两鬓结露为霜。等到我和弟弟们上大学出成果时,父亲已经五十岁的老人了。
有了父亲过去空空荡荡的时光,才有了现在我承载乡愁的老屋。我们兄弟成功的那天,从来不喝过量酒的父亲破例喝醉,而后抱着头抽泣起来。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哭泣,父亲就像一个暗夜中行走的路人,行走了很久,终于在天命之年看到了指引方向的灯火。以后的生活或许离不开苦难,毕竟苦难才是生活的调味剂。可不管怎样,有了这条生活的线索,日子才有延续的希望。
一直以来,我向很多人提及祖屋,却一直也不愿意描述老屋的形象。我知道,有些人听到肯定会嗤之以鼻,他们不会理解一个人心目中可怜的梦想。而现在,我懂得了,房子再破再烂总也是个家,有家就是幸福的。祖祖辈辈留下的老屋很简洁,因为年久失修,表面看起来甚至有些寒酸。可老屋的墙体都是用青砖和马条石夯起来的,上面还有壁画和超级书法,只有少量的泥砖搭配。似乎在用另一种方式强调我老祖宗的实干自强精神。整座屋体最值得品头道足的,或许就是青瓦砌成的屋脊和密如琴键的屋顶。我知道老祖宗对此下了很大的功夫,就像人的脸面一样,屋顶就该是整座房屋的脸面。一直以来,父母亲都很珍惜老屋,虽然跟着我去了城市生活,却要我每年拿钱给堂叔,让堂叔给老屋整修,我也遵从父教,给老屋添砖加瓦,给老屋制造永不倒的神话。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段回忆。如果非要做一个比喻,我会说,这些回忆就是一个圆圈,故乡的老屋是圆圈的圆心,而我则是坐在半径顶端围着圆心转动的人。总想抓住什么,却总也抓不住,一直伴随在身边的,只有亲人和浓浓的乡情。我很多时候都会站在父亲的肩上回望他走过的时光,又会在暗夜的深处回想自己这几年稚嫩的光阴。每一次的比较,都会抚平心中些许酸楚,便是有再大的委屈,再多的艰辛也就不足为奇了。或许是我过于幸福,而父亲过于艰辛。
这几年,我一直在陌生的道路上奔波,就像当年孩童时期的父亲。不过不得不承认,我的遭遇还及不上父亲的百分之一二。再怎么说,我终究是站在父亲的肩膀上行走;而父亲年轻的时候,则是背着一座大山远行。经常往返于故乡和异地之间,我一直在经受分离和欢聚。每一次离开家门,记得的便是父亲坐在门槛上边抽烟边编扎扫把的身影;每一次踏进家门,看到的还是他编扎的身影。我清楚,他是在制作下一个梦想。这个梦想,还和家庭振兴有关,还和我与弟弟们及父亲的子孙后代有关。
对于此,我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去阻拦,或许父亲的一生都会这样走过的。制作是父亲对时光的理解,老屋是父亲对岁月的寄托,那些空荡荡的日子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现在,我身处远方,极目就能看见大地斑驳的鬓发和噙满双眼的忧伤。透过原野的荒凉,我眼前时常会浮现一座被强拆的有着二百八十一年历史堪称文物的老屋,还有那个坐在门槛上边抽烟边编扎扫把的老人,他是黑夜里漫天闪烁的星辰,而我却是路上的跋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