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文文化与科学文化分化的历史

讨论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关系, 需要简略回顾人文文化与科学文化的分化过程。

在人类文化萌发的早期, 即在开始有了语言、文字、神话、艺术的远古时代, 是没有人文文化与科学文化的区分的。在古代的哲学体系中, 也常常是既包含着自然知识, 又包含着对人文社会现象的认知, 例如我们很难认定亚里士多德就是代表人文文化的学者, 或就是代表科学文化的学者, 也很难认定中国古代的天人合一的观念就属于科学文化, 或就属于人文文化。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在古代没有分化或并存, 在早期宗教意识里也有所反映。古代的神权主义既是违反科学精神, 同时也违反人文精神的, 是并存的非科学主义和非人文主义, 或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的负并存。

近代文艺复兴时期的多数学者, 则既倡导人文主义, 又倡导科学主义, 在文艺复兴初期至18世纪, 尽管天文学和力学有了重要进展 (哥白尼、牛顿) , 但在社会文化中占上风的则是人文意识。达芬奇、但丁、莎士比亚、塞万提斯、米开朗琪罗、培根、笛卡儿、卢梭、伏尔泰、狄德罗等是那时更有重大的影响的学者, 是世界人文文化的先锋和奠基者。

到19世纪, 情况有了重大的改变。由于星云说、能量守恒定律、原子分子学说、元素周期律、电磁理论、生物进化论和细胞学说等科学成就的确立, 自然科学体系的形成, 特别是由于产业革命的发展, 科技文化有了迅速完善和显示力量, 在社会文化中的影响逐步超过人文文化。

20世纪以来, 主要由于相对论、量子力学的确立, 自然科学有了革命性进展。电力技术、内燃机技术的兴起和广泛应用, 科技文化极大地推进了社会经济的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 同时, 科技实力也在战争中显示了巨大的威力。在这个世纪里, 在自然科学领域里, 各门技术科学、工程科学迅速分化出来, 理工教育特别是工程技术教育有了空前的发展, 在社会生活中, 科学家、工程师与文学家有了更明确的分工, 在大学里, 原来的工学院分化为矿冶、材料、机械、电力、通讯、土木等工程学院等许多院系, 成立了一批以理工科为主的大学或学院。自然科学的知识的普及、技术能力的培训在社会生活中有突出重要的意义, 更加关系到人们的前途和命运。在这种情况下, 出现了科技文化与人文文化的失衡, 人文文化和人文教育从原有的鼎盛步步滑落, 乃至可以说到了最低点。在我国, 为了追赶世界科技的发展以早日实现现代化, 还曾出现过在中学就实行文理分科的情况。

两种文化的分离产生了深刻的社会影响, 英国政府科学顾问c.p.斯诺在《两种文化》一书中曾描述过这种分离。斯诺曾多日既与科学家一道工作, 又有一些文学上的同事, 在他看来, 科学家们与文学家们智力相似, 经历相同, 社会出身也没有明显的差别, 收入相差无几, 但是他们几乎已经完全不再相通, 在知识上、道德上和心理气质上, 他们的共同点已经如此之少。他认为, 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着:相互对立的两种文化, 一种是人文文化, 一种是科学文化, 两种文化之间存在着一个相互不理解的鸿沟, 有时还存在着敌意和反感。他们彼此都有一种荒谬的歪曲了的印象。

两种文化的分离, 也可以从一些批评中看到其表现。当代思潮如法兰克福学派、后现代主义, 批评现代文明太注重理性、效率、物质、功利和服从, 缺乏情感、理想、精神和批判态度。主张要批判和扬弃科技文化, 复归于人文文化, 主张用人文精神来取代或充实科学精神。

二 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区别

人文文化与科学文化的分离有历史的渊源, 也有其 内在的根据, 这就是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在多方面差异, 它们在对象、内容、方法和规则上各有自己的特点。

1.任何科学都是主体 (人) 对客体的认知, 但自然科学特别是天文学、地学、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的研究对象是非人的自然界, 从某种意义上说自然科学主要是客体性科学。人文科学则在很大程度上是主体性科学或参与性科学, 它的对象是由有自觉意识、有目的的人参与的活动和结果, 是人们研究由自己的意志所创造和构成的东西;

2.任何科学都有材料和观点的统一, 但自然科学主要是实证性科学, 在自然科学的著作和文章里, 大约会有70%的事实材料和数据, 30%的分析说明。人文科学则主要是解释性科学, 在人文科学的著作和文章里, 常常只有不到30%的实际资料, 分析、论证或说明往往占到70%以上;

3.任何科学都要回顾过去和开拓未来, 但自然科学主要是创新性科学, 它更加关心的是最新的进展、最新的成果, 而不是历史的东西甚至不是十年前的文献和见解。人文科学则在很大程度上是历史性科学, 经济史、经济思想史、政治史、政治学说史、法制史、哲学史、伦理史、文学史、艺术史等等对文科研究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4.除了天文学、地学, 自然科学主要是实验科学, 它需要在人为地变革对象的过程中使对象暴露其真面目而认识对象。人文科学的研究虽然也有典型试验的成份, 但它主要是观察科学, 需要日久见分晓和日久见人心;

5.任何科学都既有定性研究又有定量研究, 但可以说自然科学才是精密科学, 至少在目前, 除了经济学, 人文科学的定量化水平还是很低的, 可以说基本上仍是模糊科学

6.任何科学都既有归纳和理性的演绎, 又有猜测、直觉和幻想的成份, 但自然科学有更严密的数学推导, 是强论证性的或更不允许逻辑跳跃的, 自然科学是数理科学或逻辑科学。在人文科学研究中, 归纳、推测、设想和体验的成分更多, 可以说人文科学在相当程度上是直觉科学或灵感科学

7.科学都需要专家也离不开公众, 但各门自然科学问题的研究和讨论主要是专家们的事情, 一般群众很难也很少关心和插言, 自然科学是专业科学。人文科学的问题 (如民主问题、人口问题、就业问题、民族问题等等) 不仅是人人关心, 而且是公众都可以探讨和发言的, 我们几乎看不到哪个法学家就高能物理问题发表意见, 却较容易看到高能物理学家关于如何健全法律的观点, 甚至可以说人人都能以社会问题的内行自居, 从某种意义说人文科学是世俗科学

8.自然科学是普遍性科学, 自然科学的规律对世界各国、各地、各阶级都一样都适用, 是真正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不同的人们在自然科学问题上容易取得一致意见和交流。人文科学的原理和观点在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地区有明显的差异, 不同的人们在人文科学问题上常有意见分歧, 较难交流和取得一致看法, 人文科学是特殊性科学或民族性科学

9.任何科学都是知识体系或体系化的知识, 但相对来说自然科学是强源流性科学, 从教学看必须先修理论力学再学结构力学, 先修生理学再学病理学, 理科大学生一年级课程学不好三年级的课程就不好学。人文科学虽然也有先修后修之别, 但更像并行性科学或库容性科学, 未必一定要先修哲学才能再学伦理学, 先学经济学才能再修法学, 却更需要多方面或多渠道的积累;

10.科学都不仅是知识体系和认知活动, 而且是社会建制, 但自然科学是强体制化科学, 例如国家和省市的科学技术部或科学技术委员会所管的科学基本上就是自然科学, 有国家级的自然科学奖, 有自然科学的院士等。而人文科学就基本上没有国家或政府的体制, 相对说人文科学乃是自由科学。

以上十点主要是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在形式上的差异, 更重要是, 它们还有职能、使命或任务的区别。正因为有这样一些不同, 它们才需要结合, 才可能结合, 才有结合的问题和困难。

三 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相通和结合

确认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区别是必要的, 但是, 强调这种区别乃至夸大它们的不同也可能走向另一个极端, 贬低乃至否定人文科学。例如, 认为只有自然科学才是规律科学 (反映规律) , 人文社会科学不过是规则科学 (不反映规律, 只探讨约定俗成的与理性建构的规则) ;自然科学是理论科学 (揭示因果性) , 社会科学是经验科学 (只陈述或描述个别事实或个别人物) , 甚至认为只有自然科学才是科学, 人文社会科学的概念仅仅是一种误解, 例如索罗斯就认为社会科学这个名词是错误的比喻, 社会科学是一种炼金术, 不是科学, 社会科学因为具有想模仿自然科学的野心, 因而违背本身的主题。

本文讨论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差异 (不只有上面的十点) , 是基于正因为有不同才能进一步讨论它们的相通和结合, 是为了有助于加强结合去分析各自的特点。上面, 我们以二者有同一为前提主要讲区别, 这里将以二者有区别为前提主要讲相通和结合。

1.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理性同一性。

在一些强调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结合的讲话和文章里, 可能会隐含着这样的观点似乎科学精神是非人文的, 那么, 人文精神就好像是非科学的。其实, 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的划分是相对的, 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划分也是相对的, 首先, 二者有理性的同一性, 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都是科学。

这里说的理性同一性是广义的:一是指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都不是感性经验和一般常识的堆砌, 都是概念、原理、学说的体系, 例如政治学不同于竞选纲领, 人口学不同于生育状况, 伦理学不同于公众道德, 美学不同于绘画形象;二是指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都以发现客观规律为己任, 并都可能揭示规律性, 所谓规律性, 简单说就是可重复的必然性, 例如, 社会的物质文明是精神文明的基础, 社会生产力在总体上是不断提高的, 生产力水平决定生产关系的性质, 商品价格围绕价值波动等都有重复性、客观性和必然性, 都是规律性的东西, 都不能归结为约定俗成的与理性建构的规则;三是指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都不局限于陈述事实和必然性, 而且要对客观必然性作理论的、因果性的解释, 即除了反映实际情况和关系, 除了揭示规律、定律, 还要分析原因, 建构学说, 如劳动价值论、剩余价值论、知识价值论, 人的性善论、性恶论、需求层次论。

2.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知识渗透性。

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划分是相对的, 它们的知识是联系和相通的, 这种相通一是表现于这两类学科都是人类知识链条上的环节, 正像普朗克所说, 实际上存在着从物理到化学、通过生物学和人类学到社会的连续的链条, 这是一个任何一处都不能被打断的链条。

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知识的相通, 还表现于有的学科是兼有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双重特点的, 例如心理学、地理学就可能既是自然科学又是人文科学, 人类工程学 (工效学) 、环境经济学就可能既是人文科学又是自然科学。

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知识的相通, 也表现于这两个学科的交叉和综合上。医学伦理学、环境社会学、科学技术美学、科技法学等就是这样的学科。

3.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方法互补性。

人文科学有其特殊的研究方法, 但是, 它更注重于观察、定性、体验和解释并不是没有局限的。人文科学的论著要更有可靠性和说服力, 就需要借鉴自然科学的方法, 努力增加其实证性、定量化和逻辑性。同时, 自然科学还有转化为技术实践的功能, 这也值得人文科学学习, 人文社会科学也不能局限于说明世界, 而要致力于对改造世界有其影响, 尽管并非任何人文学科都是生产力或都能转化为技术和产生经济效益, 但人文科学的研究和成果应该尽力对社会政策发生影响则是需要的, 从一定意义上说, 人文社会科学未必可以产业化, 但人文社会科学要努力争取政策化则可能是适当的, 只有这样, 人文科学才有可能更加体制化, 而不仅仅是自由职业。

自然科学更注重实验、定量和数学推导也有其局限性。实际上, 重大的科学发现和科学创新并不都是严密的数学推导的产物, 在自然科学的研究过程中, 想象、猜测、灵感、幻想、直觉同样有重要的作用。在现代自然科学特别是相对论、量子力学和复杂性研究中, 更需要有主体性、解释性、形象性的成分。工程技术规划和方案 (例如发射人造卫星) 的提出, 特别是有创新意义的技术发明的形成, 可以说关键就在于想象力。

4.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任务协调性。

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相通和结合, 最重要的一点是它们在职能或任务上有着彼此不同、彼此不能替代又彼此需要对方的关系。或者说, 尽管人文社会科学在实证性、严密性和普遍性等许多的方面不如自然科学, 在任务的必要性、重要性上则必须与自然科学相提并论。

所有的科学都是人的科学, 都是为人类的生存、活动和发展服务的科学。总的说, 人类面临和要处理的是两大问题或关系, 一是人与自然的关系, 另一是人与人的关系。前者需要有自然科学, 后者需要有人文科学, 人类的未来需要有这两类学科的共同发展和统一。马克思曾说过, 共产主义是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的统一, 这里所谓自然主义就是要正确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 这里所谓的人道主义就是要合理处理人与人的关系。

谈到科学的职能, 又要回到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区别的问题, 而且是最根本、最重要的区别。在这点上, 可以把人们追求的真、善、美作分别的理解, 即自然科学 (包括技术科学) 主要关于真的科学或是求真科学, 是关于效的科学或是求效 (效率) 科学;而人文科学也要求真, 但其特殊性在于它同时更注重于求善和美, 或者说人文科学主要是关于善和美的科学或价值科学。自然科学要解决或回答的是是与非的问题, 是什么事情可能做, 如何做得更有效率 (更多更快) , 人文科学要分析和回答的则是该不该的问题, 是要明确是否应当、是否值得。

在这里, 需要明确真、可能与效率同该、应当与值得并不总是相容或完全一致的, 自然科学、技术科学本身并不能保证人一定会将科学技术造福于人类, 还可能加剧人与自然、人与人的矛盾和冲突, 例如高效率地破坏自然环境或高效率地研制化学武器。

正因为有如此的区别, 我们就必须把求真科学、求效科学同价值科学结合起来, 就需要认真研究和宣传人文科学的观点和精神。也正因为有上面的一些区别, 人文科学的研究者需要学习和懂得一些自然科学, 提高科学素质, 自然科学的研究者需要学习和懂得一些人文科学, 提高人文素质。在当今时代, 更需要有人文科学的自然化和自然科学的人文化, 需要有科技文化与人文文化的结合, 如果只了解一种文化, 就会对现代社会作出错误的解释或迷失工作的方向和意义。

马克思非常重视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结合的问题, 他曾经说过, 共产主义就是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的统一。他还认为, 我们仅仅知道一门科学, 即历史科学。历史科学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考察, 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个方面是密切相联的;只要有人存在, 自然史和人 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 (《德意志意识形态》) 在马克思看来, 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分化有历史的暂时性, 将来, 自然科学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同样, 关于人的科学将包括自然科学, 这将是一门科学。 (《1844经济学哲学手稿》) 我们需要认真研究马克思的这些观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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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何亚平 .文化的基频 .北京 :东方出版社 , 1996